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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怀瑾:多财炫富者的下场

南怀瑾:多财炫富者的下场


【虞氏者,梁之富人也,家充殷盛,钱帛无量,财货无訾。登高楼,临大路,设乐陈酒,击博楼上。】

  “虞氏者,梁之富人也”,这个虞姓,在春秋战国也是个小国家,后来我们中国人有许多姓氏都是以国家为姓,譬如宋国之后就姓宋。这个虞家的人,是梁国的客人,梁国就是河南洛阳一带,孟子见梁惠王,就是河南一带。后来梁、卫地名不同,这个区域就在河南、洛阳、开封那一带,古代称为中原。这个中原的富人虞氏,“家充殷盛”,家里什么都有,“钱帛无量”,帛是布匹,古代的布匹是物资,也同钱财一样。等于现在有土地就是财产,那个时候有布匹也是财产。“财货无訾(zī)”,所以他的财货讲不出来数字多少。因为这一家太富有就盖个高楼,那个时候高楼最高也不过两三层,他盖的不晓得多高。当然有钱都向都市里走,“临大路”,在交通要道。家里太富有了,“设乐陈酒”,自己有歌舞厅,有音乐厅,也有酒楼,“击博楼上”,书上小字有注解,古代那个博就是赌博,现在就是说投骰子、打弹子、玩电动玩具啊,这一些都属于博,赌钱的,赌着玩。

  过去我们在大陆很多朋友家里很阔气,有钱的,每天家里都招待客人,麻将七八桌、十来桌不算什么,朋友打牌,主人家就把钱统统发了,叫每个人拿钱去玩,所有的钱主人家都付掉,这一种做法以前很普通。现在当然没有了,现在如果有人这样做,会认为是傻子。那个时候这个样子认为是当然,到某人家里做客,就是这样招待,吃完饭,开桌子打牌,赢了钱拿走,输了钱,走吧!主人付了。

  【侠客相随而行,楼上博者射,明琼张中,反两㩉鱼而笑。飞鸢适坠其腐鼠而中之。】

  “侠客相随而行”,所谓侠客,游侠之士,这个名称,春秋战国的时候就有,就是游手好闲,好勇斗狠之人。司马迁的《史记》写侠客“任侠尚气”四个字,就是好打抱不平,喜欢把人家的棺材抬到自己家来哭的,这一类任侠的个性。但是尚气,气大,一句话不对,就是我们现在青年一样,身上的什么扁钻啊,圆棍啊,就拿出来了,好赌一口气,什么都可以受,就不能受气。侠客这些人,古今中外都有,你说这种人有那么大的力气,好好去做工嘛,不干,他们打架力气大得很,做起工来他是文武全才,做事他是文的,打架、吃东西、喝酒是武的。就是这一类的人,叫侠客,他们就跟在后面,也到虞家楼上去玩了。

  “楼上博者射”,博者是赌钱,古代有一种赌法,水里头放骰子,两边有鱼,手上拿标枪射鱼,以射的鱼多少来赌钱,后来把鱼做成木头的,有各种赌法。如果研究赌博史,从春秋战国开始就有赌博了。大概文化太久了,赌术的发明也就太久了。“明琼张中”,射的那个标枪打中了很多,“反两㩉鱼而笑”,两排的鱼都翻起来,于是高兴得哈哈大笑,大家欢乐,就像是同乐会。

  你注意啊,这一户人家那么有钱,正在与朋友们同乐的时候,“飞鸢适坠其腐鼠而中之”,空中的飞鸟,这种鸟叫鸢,肩膀很宽,同老鹰一样,喜欢吃死的小动物。此刻飞鸢衔着一个快要烂的死老鼠,刚刚飞到这个楼顶,死老鼠恰巧掉下来半只,落到那些侠客的酒里。

  【侠客相与言曰:“虞氏富乐之日久矣,而常有轻易人之志。吾不侵犯之,而乃辱我以腐鼠。此而不报,无以立慬于天下。请与若等戮力一志,率徒属必灭其家为。”等伦皆许诺。至期日之夜,聚众积兵以攻虞氏,大灭其家。】

  “侠客相与言曰”,大家就讲,这个可恶,“虞氏富乐之日久矣”,他们说这家人又有钱,好日子过得太久了,“而常有轻易人之志”,这个注意啊,我们有地位、有钱的人家,或者一个世家子弟,家庭出身好一点,富有一久,就会产生一种看不起人、不尊重别人的心理,这是很糟糕的,一定失败。尤其现在的家庭,都是家富小儿娇,孩子们都很娇惯,就把天下事、天下人都看成轻易的。

  这些侠客们误会了,“吾不侵犯之,而乃侮我以腐鼠”,他们说我们对他很客气呀,我们也保护他,没有侵犯他,结果他拿个死老鼠掉下来侮辱我们。“此而不报,无以立慬于天下”,“慬(qín)”与“勇”字相同,表示我们这个面子挂不住,太难堪了。古今中外都是这样,做侠客的人“任侠尚气”,所以睚眦必报。我们不是经常看到报纸,晚上在面摊上多看人家两眼,那个人眼睛一斜就来杀你,那个是睚呲(yázī)必报。

  “请与若等戮力一志,率徒属必灭其家为”,侠客们给统领的人说好,大家一起,同心协力,“一志”,就是后来用的成语“有志一同”。“等伦皆许诺”,这个侠客一说,大家都答应。“至期日之夜”,约定好日期的那天晚上,“聚众积兵,以攻虞氏,大灭其家”,大家集合起来,拿武器到虞氏家里,把他全家杀光。

  这个多冤枉!我们看到这个故事,有钱人家请人吃,请人玩,招待得样样都好,结果如此不幸。四川的袍哥们,就是哥老会,也是如此,同门弟兄们讲话,“你哥子,我兄弟,你不吃,我有气”。要你喝酒就要喝,宁可醉死也要喝,不醉的话他就生气,要揍你了。到边疆地带也一样,我们做客的很麻烦,假牙齿就不行了,吃肉的时候,那个主人刀抽出来割一块肉,往你嘴里一送,你嘴张开就要咬住,咬得咔啦咔啦的满嘴油腻,你只要咬慢一点,就是看不起他,第二刀就向你喉咙里过来了。大家就是这样蹲在那里那么吃,然后吐口水什么都没有关系,只要你吃得痛快。这是我们当年经过的日子,自己吃不下还要吃。

  到贵州、云南一带,有人坐在那里专门添饭,饭吃完了,高高的一碗给你盖下来,到最后说我不要了,搞得没有办法,赶快把碗放在地上,实在吃不下了,这是很诚意的请客。还把蚱蜢、蜜蜂都用油炸给你吃,只好当花生米一样,抓起来往嘴里送就是了,表示他待客很诚意,我也吃得很痛快。如果你皱起眉头吃,主人不高兴了,说你这个客人不诚意。这些境界,你们年轻人在很少碰到了,那个味道真不好受,尤其像我一杯都不会喝的,那个大杯送过来,真没办法。如果你说不会喝酒,绝对不会喝,不喝酒?那什么意思啊?我这个主人不够诚恳啊?所以逼得你要死的。中国这样,外国也一样,你们到美国去留学啊,有人什么都没有学到,结果留学到黑社会里去了,所以也是这个味道。

  你说人难做吧!虞氏招待那么好,结果被误会了,惹来杀身之祸,家破人亡。这个死老鼠虽不是他丢的,不过这里有个重点,就是这一般侠客们讲的,“虞氏富乐之日久矣,而常有轻易人之志”。所以人生做人做事很难,地位越高,越有财富,越要谦虚,越要表示比人低下。我们看社会上发生的事,很多人稍稍觉得自己了不起,就注定慢慢变成“起不了”,这就是社会的百态,都是事实。你不要看《列子》所引用的这个故事好像是古人发生的事,不是!人类的社会,中外都一样,都有这种事。所以我们要懂得如何做人做事,重点在这里。我们要晓得一个道理,只要地位高了的,都很容易犯这个毛病,“有轻易人之志”,因而就遭杀身之祸。

  这一段是因财富、因待客而遭遇的不幸,一般年轻人出来都是这个气概,少年待客江湖上,像汉朝的孔融,他是孔子的后代,家中“座上客常满,樽中酒不空”,一天到晚有客人,所以他别号北海,好客是出名的。孔融当时学问也好,是世家,财多,名气又大,后来天下变乱,孔融在山东一带出了事情,当时刘备还没有起来,孔融还提出来说,这个事情叫刘备来还可以干。刘备听了很高兴,被人家提到名字就很兴奋,你看一个人的名气到了那个程度,连刘备这么一个人都觉得发了光了,真是光荣。孔北海还说得我刘备啊!好,你的事情我帮忙,马上带领关公、张飞就去打仗了。当然孔融的做法也了不起,不过最后遭杀身之祸,被曹操杀掉,所以名气大在乱世当中也是问题。《列子》这一篇告诉我们人生太多的道理。

  ————《列子臆说》

 “大廉不嗛”,这个“廉”就是廉洁了。我们这个文化里,标榜人伦的道德要非常廉洁,要求公务员,做官的一定要是清官,清官就廉洁,廉到什么程度呢?一清到底,连稀饭都吃不起,那是不对的;真正的廉,不是表面的,而是心地上的纯洁。

  有一次电视台正在演包公,有个单位把我拉去作专题演讲,你说这个东西怎么讲?包公案大家都看过,那么就讲包公的历史吧。宋史上的包公,大家都晓得是铁面无私,中国文化的小说也好,历史也好,清官都是“铁面无私”。什么是铁面?读了包公的历史传记就知道,包公啊!一天到晚没有笑过,亲戚朋友不往来,那个脸板得铁板一样。这样一个铁面,老实讲,包公的学问是好,人品也了不起,如果他活着,我不会跟他做朋友,因为没得味道!一个人的脸板板的像块铁一样,一天到晚发青,不要说红润没有,黄颜色都没有一点,大概有肝病啊!不晓得什么病啊!当然他无私,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,家里很穷,穷到这个样子当然很廉洁。实际上,包公案这本小说,把历史上好多个清官的故事,统统集中到包公的身上去了。

  包公固然了不起,但是更了不起的是包公的老板宋仁宗,他是赵匡胤兄弟的后代子孙;因为宋仁宗的支持,他当然可以铁面啊!没有这个老板的话,你肉面都不行,你凉面也不行。有老板支持他,你去干,你尽管怎么做,我负责,我支持你,当然我们也可以铁面起来啊!不然也铜面一下嘛!对不对?后面有一个好老板支持,每一个公务员都会做到铁面无私,不是做不到,是时代的环境许不许可。

  民俗相传,说宋仁宗是金身罗汉下凡的(他事实上也真是一位好皇帝)。当年玉皇大帝看到这赵家的王朝开始出问题,一查原来赵家和佛祖的因缘很深,就报给佛办理。佛就去问大迦叶所带领的五百罗汉,若有哪一个肯发心下娑婆世界去当皇帝。但是这些罗汉证得了空,全部在打坐,谁也不肯动。只有一位金身赤足尊者忽然一笑,佛就派他去。

  所以宋仁宗从来不喜欢穿袜子、穿鞋子,常赤脚跑来跑去。他出生时,哭得特别凶,皇后从宫外请来了一位高僧,高僧就对他说:哭什么?你当初不要笑,现在也不用哭了!结果他就不哭了。

  故事说他下凡之前,特别要求文武两个大臣辅佐,结果玉皇大帝就派了文曲星包公、武曲星狄青给他。

  因此仁宗在位时,宋朝天下就非常太平。他去世时,全国百姓,连远在山区的,都为他带孝,是历史上少见的。因此谥号仁宗。苏东坡吊念他的诗说:“先皇何止活千人”,他的功德太大了。

  再说“大廉”,真正大廉的人,“不嗛”,没有谦让,这个字,同谦虚的谦是相通的。“大廉不嗛(谦)”,怎么叫不嗛呢?

  譬如说廉洁的人不爱贪钱,贪钱不好。关于这个问题,一般知识分子标榜做清官,连个钱字都不敢提,所以中国的这个钱字还另有一个别号,叫“阿堵”,是南北朝的事。

  当时有一个人很清高,做了大官以后,人家给他送钱送红包,一概不要,太太及家里的人生活要紧啊!想弄些钱。后来家里人没有办法了,等他睡着后,摆些钱在他床前面,隔天早上下床,总要讲把钱拿开吧!结果他醒来一看,哎呦!他说把这些“阿堵”拿开。阿堵的东西堵住了,还是不谈钱,所以叫做阿堵。

  但是到了清代袁子才(袁枚),一句诗就把千古这个“大廉不嗛”的道理说完了。他说“不谈未必是清高”,这个钱字谈都不肯谈,未必是真正的清高,因为你心中还有钱的观念在,还有怕与不怕。真做到了最高处,无所谓了,谈钱就脏吗?

  “廉洁”,这个廉,当然是不爱钱;岂止不爱钱啊!真正的廉洁就是人生“冰清玉洁”,任何的行为做到一清二白,并不一定是指不要钱。一个人真正做到了冰清玉洁的时候,他反而没有什么嗛;这个嗛,不是说他不谦虚,而是他用不着标榜自己这个叫廉洁了,所以是大廉不嗛。

  我经常说一个笑话,这个道理拿猪来比,实际上,世界上最爱干净的是猪,研究生物学的人都懂。你看那个猪,一天到晚用嘴来拱大便啊!泥土啊!因为猪讨厌脏的,看到脏的就拱开。所以人人以为猪是脏,其实是最爱清洁,一点脏都看不惯,结果,他越拱越脏。由这一个生物性情的爱好,我们可以了解,人生真做到了冰清玉洁,一尘不染,不一定是真正的清廉。倒是那些在浑浊的世界打滚,心里头不着外面一点形像的人,反而可以做到大廉,这就是庄子所讲“大廉不嗛”的道理。

  天天表示清高,口口声声不要钱,不谈未必是清高。嘴里不谈钱,未必是真不要钱。倒是玩钱玩惯了的人,他不要钱是真的,因为他玩惯了,花也花惯了,不在乎。一辈子清苦的人,清不一定高,他没有看过钱,钱一压就把他压死了。

  你看我们活着,有多少人为了钞票自杀、坐牢?一般人为了钞票忙了一辈子,最后就这样劳碌而死。“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。”钞票谁不爱?我不要,没有这回事!

  所以清朝才子袁枚说:“不谈未必是清流”,倒是一天到晚在这里面打滚的人有时反而无所谓,一辈子清高的人只是不爆发而已,一爆发出来,比谁都厉害,很多人说我不要名不要利,那是你没有资格要,达不到那个高位,等到你坐上那个位子,许多人拥护着你,许多人服侍着你,那种滋味是很舒服、很迷人的,这个时候叫你下来,你就舍不得了。对此真不动心的,世上只有两个人,一个已经死了,一个还没出生。钱财不一定指钞票,我送你一件贵重的东西,别人没有的稀世珠宝,有钱还买不到,你要不要?一定要。人就是玩这一套,是不是
?
佛法独不迷信,而且是破除迷信的。佛法不但不消极,而且是积极的。佛法不但不逃避现实,而且是舍己救人的。而且是要你发愿入世度生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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